吃完螺蛳粉,两人一起洗碗。向北打开了所有窗户通风散味,转而坐回沙发,和齐锐一起喝大麦茶。以前没觉得沙发有多小,强行塞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,向北觉得即便自己稳稳坐在沙发上,也会不自觉往齐锐身边滑去。

他们身上都隐隐散发着混杂龙虾气息的酸笋味道,并不适合凑近彼此,嘁嘁喳喳讲一些胡话。短暂无话的当口,又没有什么东西恰到好处来衬托此时的气氛,向北最不擅长没话找话,和这样一个块头大的猛男强行塞一起,就算上午他们亲密到自己差点被他按在床上给锯了,那种对陌生男人的恐慌又一次攫住她的心神,向北打开了她的书本小夜灯,心神不定地瞟着沉默的男人。

男人正在有意识的放空自己,一下被她的小夜灯吸引了注意力,“昨天就注意到这个大家伙了,以为是书,原来是灯。昨天觉得你的家都被书填满了,我就光留意书了,待了一天再看,原来家居都很有意思。”

“听你这话,感觉你又在编排我。”

“我是真的没想到。没来之前,总觉得你家可能是乱糟糟的不能见人……我没想到里面出现的东西会这么有情趣。”他指了指在沙发另一侧旁放着的黑胶唱机。“这个年代,除了DJ,没多少人还会用黑胶听歌。你的家,气质很独特。”

“过分小资,过分文艺,过分老派。”像是突然想起什么,她脸上的忧伤一闪而过,最后僵笑着感慨,“我总是这么不合时宜。”

男人摇摇头,“我正经没听过黑胶碟片的音乐,这个放起来会有那种很老派的,像好莱坞歌舞片或者《猫和老鼠》配乐的那种感觉吗?”

向北抿嘴一笑,“你大可以试试。”

齐锐对着唱机稍微捣鼓了一会儿,碟片开始缓缓转动,他闭着眼睛静静欣赏,听了没半分钟,齐锐气冲冲地抱怨,“你这到底用唱机到底在听什么玩意?”

一个男人正在重复用破音嘶吼着这一句歌词,“Everybody is here now!”

被齐锐发现自己包藏祸心,向北笑嘻嘻地换了一张碟,“刚才还和我试图谈艺术呢,怎么,一个复古新浪潮上来就受不了了?”

齐锐被她噎得没了话,昨日的恐慌又重新浮现。他们来自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,好像一扯到艺术,不管他怎么讲,都是班门弄斧,都是自取其辱。

她总有理由嘲笑他。

“不听了,再听下去,你又要骂我叶公好龙。”

向北拨开唱针,一头雾水,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惹到他。

是一不小心又说错话了?

这一日,向北明里暗里给齐锐的打击不小,她似乎总能在奇怪的地方悄悄戳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,以至于他甚至提不起心力像前几日一般讲几个笑话逗她开心。

他溜去卫生间给自己小小放了次水,再次回来,又陷入适才漫无目的的放空。

向北苦思冥想自己的所作所为,没想出个所以然,只能认为是男人小气,看他在自己面前放空,向北气不打一处来,可这么看着看着,气又消了。

晕黄灯光映得男人的脸庞忽明忽暗,突出的五官模糊了界限,轮廓也变得柔和,无形削弱了他眉宇间的凶性。认识这么些天,他的脸上第一次流露了些许疲惫,感觉这才是一场漫长旅行后真正的放松,他不用再强撑着自己,勉力维持自己的通天塔形象,而是可以在这个时候,这种私人密闭空间,稍微松懈一下,让疲惫尽情释放。

赏阅在光与影界限游走的男人,素来是向北的喜好。她也有悄悄收集男性躶体写真,但这一切仅限于照片,限于摄影集。货真价实的男人离她太远,即便她靠贩卖对男人的性欲幻想为生,也没有哪个人在这几年切实走进她的生活里。

齐锐的肌理随着有序的呼吸微微起伏,昭示着这是个有生命的活物。

她的世界突然暗下来。

太奇怪了,明明什么都摸过了,什么都见过了,他的身体早被她看透了,但此刻她却像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他一样,只有错愕,只有欣喜,只有不可置信。

怎么会凭空出现这样一个符合她审美的男人呢?

屋外不知何时,淅淅沥沥下起了雨,寒气飘进屋内,带来阵阵凉意。抬手遮住他眼前的光,他闭上眼睛。她笨拙地起身,四肢都错位般,揽住他的脖颈,让自己陷在他怀里。他的呼吸一下乱了,两手胡乱撑住她的身体,神情还是从容不迫,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,稍微透露出一点他的慌乱。

向北吻了吻他的眼睛。

吃了螺蛳粉之后,身上是真不好闻,真不适合亲密。

但在下雨的夜里,她似乎格外需要这样的温暖,这样的柔软。

抬手将唱机的唱针拨回原位,氤氲的音乐缓缓响起,很符合当下的气氛。眼下似乎很适合将白日的勾当继续下去,但两人心有灵犀,没有动。

窗外雨声潺潺,他们只是听着唱片机里男人的轻吟浅唱,一遍又一遍。

雨停已是深夜,向北在窗前感受了一下室外温度,回头看看正在研究小夜灯的齐锐,一下犯了难。齐锐身上只穿了简单的衬衫和外裤,没有多余的衣物,她一个普通宅女,也实在没什么衣服能给他。给他换了一张新裤子的《龙虎人丹》黑胶碟让他暂时听着,她在卧房翻箱倒柜,千辛万苦终于翻出一件肥大毛衣外套,向北二话不说盖到齐锐身上。齐锐一脸莫名,不知她意欲何为,结果看她换上了在青海穿的冲锋衣,一下明白了她的用意,不由莞尔一笑。

向北站在门口催促他,“可别原地傻笑了,赶紧披好衣服,我送你回家。”

齐锐活了三十来年,第一次被大姑娘上赶着送回家,和向北一起坐电梯下楼,还在为这难得的待遇哭笑不得。向北的宽大毛衣勉强盖住了他的后背,风一吹还是觉出了冷,到了门外才知道雨其实还在断断续续下着,向北撑开伞,招呼他往伞里躲,两人走了一阵,齐锐很自觉从她手里接过伞。

两人身高差过于悬殊,向北举伞,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,让他一路走得磕磕绊绊,而这把伞对两人来说,也略小了些,向北自己在伞内不清楚,齐锐完全知道雨水已经彻底打湿了他的一侧肩膀,但碍于姑娘好心,他又不能明说,只能坦然享受着她的“照拂”。

向北本可以只把齐锐送到楼下,把伞交给他,自己转身就走,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驱使着自己,她一路把他送到小区门口,又获悉齐锐其实就住在自己对面的小区,想着自己理应做好人做到底,她自然而然跟着他过了马路,一路晃荡到对面小区的入口。

准备跟他一并刷门禁卡进小区,齐锐拦住她。

“这么晚了,你一个人回去也不方便。这不这样,我还是原路把你送回去,你把伞借给我,咱们有借有还,隔日再约,你看如何?”

向北朝他挑挑眉,神情很不悦。

齐锐一下犯了难,还是坚持,“我这是担心你的安全,你别和我较劲儿。”

“谁跟你生气这个了。我寻思好不容易到你家门口了,你就算要送我回去,好歹也换一件厚实一点的外套,夜里灯光是暗,但我不至于看不到你哆嗦了一路。”

齐锐瞬间眼前一亮,他的笑容是无奈的,眉宇却隐隐透着欣喜,向北冷着脸说出这一番话,其实脸也在烧。

齐锐快步领着她走到自己的公寓楼下,向北只在楼道里,没跟他进电梯。

“你不上去坐坐?”

“大半夜的,孤男寡女,虽说你是个活儿不行的,但这刚从龙潭里出来,没必要马上就去虎穴做客吧?何况我要是进去了,晚上还能好好活着出来?指不定就被你当场按地上给锯了。”

齐锐看她故意调侃自己的样子就要笑,“那你等等我,我很快就下来。”

原路折返的时候,两人各举了一把伞。重新走回本应分别的起点,齐锐煞有其事地感慨,“你说咱俩整这一出何必呢,你说你要送我,最后绕了一圈我把你送了回来,你把伞给我让我一个人麻溜滚蛋不就完了。”

“嘿,我这是心善,看你一个人回家怪可怜,可怜你才陪陪你唠唠嗑。不然就这狗屎天气,我至于吗我,为了你这么一个器大无用的男人,大晚上顶着雨散步?”

齐锐并不理会她的讥讽,略一思索,他按住她肩膀,在她额上留下一吻,“小色,你有心啦。”

向北许是惯性要踢人,但考虑到地上满是雨水,因此她只是提膝撞他的小腹——没够着。齐锐顺势抓住她的手,假装自己中了她一记猛拳。

向北被她幼稚的举动弄得没辙,笑也没憋住,进了公寓等电梯,还在对外面的男人做鬼脸。

在即将踏入电梯的瞬间,齐锐一下叫住她。

“认识这么些天,其实我们都没有加过彼此的微信。”

“我们不是有旅行群吗?”

“我早就关了群聊加好友的功能。”

向北笑得很玩味,“我没有关,你就不能单独来加我?”

齐锐反倒郑重了,他摇摇头,“不能。你的联系方式我要当面加。”

这样的郑重让她也不好意思按着他调笑,红着脸让他扫了码,她快步走进电梯。

男人在公寓外站着,直到看见她的小屋灯光亮起,才腾出心思来看手机。

向北的微信ID是一路向北,一语双关,既让人想起周杰伦的歌曲,又隐含了自己的名字。

她的个人简介倒让他微微愣神。

上面写着,“若你喜欢怪人,其实我很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