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山老林,无事可做,书生以赶路疲累为由,早早打发了小生去歇息。两人还为了谁上谁下争执许久——我自是占了一间房,至于他俩谁睡床谁打地铺、又或是同床共枕抵足而眠,那都是他俩间的事情。

夜半,我让震天价响、连声相和的咕噜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觉,拿了枕头盖住小生脸后,意外没见着书生踪影。

小生在地上打了地铺,床上却是空荡荡,莫非书生同我一般也被小生吵得睡不着觉?习惯了平日身旁有个人可搂可抱可亲可啃可踹,如今独自躺在床上,倒真应了那句独守空闺孤枕难眠的戏词儿。

既然长夜漫漫,无心睡眠,不若溜出去晃晃兼且打顿野食作夜宵。不出意料,甫踏出门便瞧见书生正坐在秋千上仰着头望天发呆。

难得见他怔愣恍惚的呆傻模样,恶作剧心思顿起,我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想借机吓他。扑抱上去的瞬间,他起身避开,却又伸臂将扑空将跌的我给捞入怀内。啧,每次偷袭都失败,真没意思。搞不懂他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?我应该把脚步声隐藏得很好啊。

忆及小婧曾说他不是寻常人,大抵便是原因。遂不再多想,任由书生将我拉抱坐他膝上,让我倚着他胸膛与他一同望天发呆。

雨后的夜空分外明净。我攀着他的颈肩,秋千随着他动作轻轻摆荡,发出细碎规律声响。凉风习习,树影婆娑,月亮像笑弯的唇角高高挂在天际,边上两颗星星一闪一闪,格外璀璨明亮。我眯着眼只觉那笑容着实讨厌得很,怎么看怎么眼熟怎么欠揍。摸摸怀里的簪子,没想好怎么开口,却听他喃喃低声问:「将欲往何处?」

我瞟他一眼,他侧眸凝视我,泼墨似的闇影,投在他俊美的脸上,从棱骨向下晕染开大片恣肆错驳,端得是半面如仙、半面若魔。

我怔了怔,尚未来得及答他,他已别过脸,像是不欲令我见到般、自言自语地应了句:「本从来处来,应向去处去。」然后将头埋在我颈间,搂紧我冷冷嗤笑一声。

我听得云里雾里,不晓得他讲什么浑话,谁不是从来处来、往去处去,何须他废言。眼一转,瞥见地上倾倒散落的酒壶,倏然开朗:敢情是醉了说胡话,莫怪莫怪。

醉了也好,省得我麻烦。那些讨好人的肉麻话我不会说,总觉饰辞皆为虚,未若做了实在。遂扯了他束发的丝带,任凭夜风远扬。黑发如瀑散泄而下,掩掩抑抑、半遮着他的容颜,唯见一双晶亮的星目,幽幽含情,欲说还休。

此情此景,真有几分似鬼魅幽魂出场时的态势,可惜眼前这位并非貌美如花的女鬼,而是坏脾气手段狠戾的男人,幸而颜值极上等。我当年就是这样被骗的。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。唉唉。

我将簪子取出塞入他手里,随口道:「送你——还你的簪子。」

他没作声,楞楞捏着簪子不知想些什么。我不像姥姥,对人心没兴趣。习惯性地伸手拢挲他顺滑如丝的长发,兀自从怀里掏出他给的梳子帮他梳头。

人的规矩最是多,就连梳头也有讲究:由头梳到尾方为一下,每回至少梳十下,还有配套的歌。我握着他的发,仿着戏里的腔调给他梳头,边梳边唱:

「一梳梳到尾,二梳白发齐眉,三梳儿孙满地,四梳⋯⋯」四梳后面忘记了,我开始胡拼瞎凑。虽说仗着他揽着我的腰不怕摔下去,可坐着实在不好办事,便硬是挣脱开他滑下秋千,立在他身前,扶着他的头,细细梳了一下又一下。若见着白发便偷偷捻断,藏在手心。

「四梳要在一起,五梳听我的话,六梳凡事和谐,七梳给我吃鸡,八梳顿顿都有,九梳长长久久,十梳别忘记我⋯⋯」

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逝。从我遇见书生,不知不觉也已十余寒暑。我看似未变,实则变了许多;书生亦复如是。他漆黑的发丝如烟云从我掌心散逸开来,划过指间缝隙,我捧了满掌零落,恍然间怅然若失,却不晓得究竟丢失了些什么⋯⋯他蓦然伸手拥住我,将脸埋入我怀中。隐隐约约,我听见谁在低声轻喟:「若有朝一日我死了,你是否会、是否会——」后面他没有说下去。

他之前也曾问过我类似的话。当时我是怎么回他的呢?

是了,我是这样说的:「你死了就没人陪我玩儿、也没人烤鸡给我吃了⋯⋯没关系,我会再找个人陪我玩儿、烤鸡给我吃,然后让他给你烧衣服和元宝香烛,随便你喜欢什么都烧给你。放心,我新找的人一定比你温柔比你体贴比你听我话⋯⋯」然而真是如此吗?后来的人再怎么好,怕也不及他在我心中早已占据的地位。后人所做一切亦无非模仿前人罢了。

「若你死了,你想要的我必为你实现。」就像他对小婧一样。

我总是搞不懂人,有什么想求想要的,活着时说不出口,只得待死后变鬼来讨;大抵许多事许多心愿在活着时难以实现,需得盼望来生。可即使我认识书生这么些年,对他所求为何我却依然不知,他像是什么都有了、又像是什么都不在乎。金银财宝、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尽如粪土。若说我在乎鸡,书生最在乎的——莫非是他的画?

思及此,我复又开口道:「包含你那些画还有书我亦可烧予你。」

书生听了却是痴痴地笑起来,未再多言,径直吻上了我的唇。唇齿相依间,除了酒气,我还尝到苦涩的药味,我想起他最近煎的药,想起姥姥数百年来的执着,既然妖可化人,不知人是否可化妖?我决定下次回去问问姥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