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起她身子,又替她正了正衣。辰光携着夏怡禾出了房。

她心有余悸,又万分侥幸,静静跟在辰光後头。出了院,转至前堂,正巧见辰昕领着自青川来访的莫洹君,後头跟了几人。

听说这些人,统领青川灵地,身位不凡,她忍不住瞧了几眼。

辰昕身旁的莫洹君,身着黯绿常服,框束了发,一双细眼黑沉,步伐不紧不徐。後头跟着的,听起称呼,先是一老臣槐将,他一身武装,看起来还比莫洹年少,脸上神情却高深莫测,无论莫洹或是辰昕,皆对他十分礼遇。再後是少谷主莫玿平,与靖海公主莫泠音。莫玿平的绿衫较他父亲亮了些,腰际束着深褐皮带,带上镂空镶嵌金属环,环上别了些短剑器,看上去飞扬精神。他一双眼明亮,倒不似他父亲黑沉,称靖海公主莫泠音姊姊。莫泠音则一身白底蓝纹的裤装打扮,着了高筒靴,靴口银线绣了些鲛鱼纹,外头罩了层青蓝色披衫。她一头长发齐整编在身後,左右耳各带了颗滚着蓝金属边的白珠子,一双眼尾细长,似莫洹,竟又有些与无垠相似。比起莫玿平,辰昕对这公主亲切了些,直唤她泠儿。

一众人走近,辰光执礼揖起手来,夏怡禾忽地意识到这上宾到来,自是有要事要商谈,她还杵在这儿实怪得很。於是悄悄退了身,想隐到後头。

辰昕见了,唤住她道:「阿禾,我还留无垠一会儿。若赶着回市集,你自个儿先回去吧。」他见夏怡禾那神色似哭过,扫了眼辰光,只觉这事拖泥带水,甚不爽利,又觉这女孩,称得上不识抬举。他有些不悦,思量起当教教辰光,如何不动声色逼这夏怡禾点头。一转头,见莫洹看着,似笑非笑。

他心里正拨着算盘,却让这莫洹看得通透,一阵无奈。莫洹虽不多事,也不多言。让他那双眼盯着,仍烦人得紧。

阿禾欠了欠身,低头不敢多言,退了身要走。

「慢着。」她行过莫洹身边,却又让莫洹叫了住。

阿禾有些疑惑的停了步,抬眼看了看莫洹,不知道他是否在叫自己,见他一双眼盯着自己瞧,又忽然觉得自己逾礼,忙退了几步,低下了头,等着他发话。

莫洹一张脸显得专注,静静瞧了她半晌,道:「你叫...夏怡禾。」他方才没有细看这姑娘,她走过他身旁,却让他觉察了点什麽。她那仙质,十分隐微,他却没忘记过。

他微转头看了看一旁的槐将,那槐将,淡淡笑着,并不作声。

夏怡禾不晓得这尊高的青川君,何以知道她的名字,只讷讷道:「是...。」

莫洹又打量了她几眼,转过头向辰昕道:「辰昕,让这姑娘留一会儿。」

他那面上虽然平淡,却已是少有的积极神色,眼里收不住的热烈带点柔情。辰昕思忖着他心意,道:「莫洹,她今年,未满十六,比泠儿都小。」

莫洹一笑,道:「那又如何。」

辰昕想自己从前一计将星宁夕送进青川,没想他对星宁夕动情是真,至今,山巫谷仅有一位苹妃生下这莫玿平与几位弟弟妹妹。当年洛青那意外,祈安大怒,认定星宁夕害了洛青,不让她入祠堂,她的墓碑,便立在青川。辰昕陪暮樱去过几回,上头落着他莫洹正妃,一谷之后的头衔。

这莫洹定然同暮樱一般,觉得这女孩像极了星宁夕。

莫洹一向少有意见,一旦出言,便是认真。他倒真想要这夏怡禾。

辰昕一叹,道:「阿禾,一起进来。」

夏怡禾一楞,应了声,默默跟在後头。

莫洹不自禁又瞧了她一眼。

二十年前的事,辰昕和他,历历在目。他当年查视海防,出了青川,回头却听令山禀道,洛青同星宁夕入谷,请他协寻泠儿的哥哥,却得罪树精坠亡海崖,寻不着人,亦寻不着她平漠刀,只在昭氏林地带回了洛青的青冽剑,和当时的小女孩泠儿。

月盟大怒,几欲起战青川。

他十分难受,软了身段,亲自入乌尔交还了青冽剑,说明了原委。

比起从前的莫魁,莫洹此举实属难得,说来,洛青之事,也并非他之过。月盟几位长老顾全大局,也只好作罢。

他又坚持留了当时的泠儿,如今的靖海公主莫泠音。泠儿本是他和星宁夕的女儿,辰家自也无法多言。

此後为表诚意,每联盟议事,莫洹皆亲自出青川,入乌尔同月盟相谈。

进了大堂,里头待着辰扬、洛翎飞与山城安几位少主,莫洹一眼瞥见了穿着寒酸不少的无垠。方才已听辰昕说了些,见了人,仍难掩惊讶。这儿子,他当年请槐树精帮忙,槐树精笑了笑,只道他自有天命,时候到了,自然遇得上。

无垠同他对望了一眼,竟似不太在意这据说是他父亲的尊高莫洹君,见了後头辰光与夏怡禾,却定住了目光,微皱起了眉。

方才,辰昕与暮樱,同他道了番身世,他听是听着,不知何故,心里平淡得很,好像他们说的人不是他。陡然知道了这称得上尊贵的出身,他不知为何,并不欢喜,甚至有些想逃。或是曾经有怨,又疏离孤独惯了,他顿时无法接受与青川、月盟这两大势力有这等牵扯。

何况跟在莫洹後头的少主,眼光一入堂便射了来,竟在担心他这半路冒出来的莫泠音的哥哥,威胁了他地位。

其实他淡漠惯了,早不在意他父母是谁,一点不想去淌那陌生青川的浑水。

莫洹虽读不出他这儿子的心思,却熟谙事故,瞧了无垠几眼,便觉得比起这身世,他显然更在意那夏怡禾。一回头,又见那莫玿平神色忐忑,盯着无垠甚是不善。

他才几分活络的心有些动摇,青川内政安和久了,不如就这麽维持着平静。

众人入了座,他淡淡望向辰昕,道:「龙脊荒山,你怎打算。」

辰昕见这莫洹,方才一双热烈的眼又显得淡漠,见了亲儿子半句不问便谈起兵事来。这人,心思也实在难测。他应付着道:「接续青川地界以北,龙尾至荒山,沿山布兵。」

十几年来,东疆金轩易了主,储君刑岳继位,狠戾好战。东疆狭长,至东有高山,北接北漠,南座落金轩主城,幽河。幽河围着一道据传为上古神只相斗劈出的古老裂谷,中心搭建宫闱,向外扩建城池直临南海。刑岳北面屡兴战火攻北道,与东疆月盟两堂打得不可开交,甚且打退了东二堂,将月盟往北逼退。月盟怒不可遏,死战守下了北道,刑岳再命大将九旒,动起龙脊大山的主意。

山巫谷东侧,紧挨着龙脊尾端拐了个弯的荒山南面,近来龙脊大震连连,天象不稳,莫洹甚在意此事。

他道如今海防有莫玿平,青川有令山同各谷联军守着,若需要,他能领兵,助乌尔协防金轩。

辰昕有些惊讶他这般看重这事,笑道:「你要领兵入乌尔,我怎放心。」

他和莫洹谈事,一向直接。

其实龙脊岩脉甚坚,开采都难,遑论钻道硬攻,金轩凿山凿了十几年,也不见成功过,辰昕守着几条甚小的山径,置兵留意着动静,并没有太在意。

「辰昕,我不打你乌尔的主意。你自该晓得天时地利,近来大震大雨,星象也不佳。刑岳大将九旒与公主刑心,集中了兵力在龙脊,荒山一破,是个大缺口。兰台支援北道,荒山只靠你一堂,在我看来,凶险。」

辰昕微微颔首。近年乌尔战事不平,总长手下兵卒扩编,上设大将军,由前总长擎鹿幕後指导这些小将。擎鹿与洛翎飞好战,下头兵力消耗得似流水。逢大震大雨,他撤了不少兵离山,论起守备,是稍嫌薄弱。说来,因星宁夕之故,月盟与青川,如今称得上友好,莫洹这人,也还可信。他所指的星象,彗星犯帝座,对执政之人,确实甚不吉利,也难怪他挂怀。

辰昕各头量了一遭,想了想,便道:「你真在意,布兵入南林,军情若转急,我自派人知会你。」

莫洹想这入林,已是月盟底线,便也不再多言。

用膳前得了空,莫洹等人缓步在院外。

「父君,你...喜欢那女孩啊。」莫泠音一脸俏皮,手背在後头,歪着脸瞧他父亲。

「她...很像你娘。」莫洹瞟了眼他和星宁夕这鬼灵精怪的女儿。他听槐树精说过,从前她在星宁夕那地界里,特爱听飞瀑之声入睡,不满周岁的孩儿,入了潭能漂浮能踢水,星宁夕便唤她泠儿。这泠儿性子实不怎麽沉静,就爱同槐树精打打杀杀,练了一身好武行。她同莫玿平皆颇通水性,人也聪颖,各领着一批水师还打得有声有色。

「父君,那姑娘看起来寒酸,怎配得上您。虽似有些仙气,真真假假,分辨不甚清。」莫玿平闷闷道了句。他不解怎来趟乌尔,莫洹认了儿子,还想纳个侧妃。

「玿平,她若肯,不会只是个侧妃。但…,多半不成。」莫洹淡淡一笑。

莫泠音睁大了眼,晃到了他跟前,兴致盎然,道:「父君,您可是一介君主,英才过人,神俊潇洒,就是年纪差了些,也不打紧啊。还是您还牵挂着娘,这麽久了,娘不怪你的。」

莫玿平一板一眼,说来这女儿嘴甜又贴心。

莫洹停下来,抬眼瞧她,叹道:「你那哥哥喜欢她,你瞧不出来麽?」她那娘亲,自然不怪他。前世今生,她眼里心里,从来也轮不上他莫洹。

「哥哥啊。」莫泠音忆不太起他这孪生哥哥,但她正想有个藉口开溜。想了想,转过了身,叫莫洹瞧不见她的眼:「我倒想去瞧瞧我哥哥。」说着,一溜烟的跑不见人影。

「姊姊!」莫玿平觉得那无垠也不是什麽能信任的人,正忖着要不要跟上。

「玿平,她要找的不是她哥哥。」莫洹淡淡道:「断一断也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