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眼下同谢寰的关系,总是微妙的。十年的时光,梗在父子中间,将这本就所剩不多的天家亲情里,又掺上了不少,旁的东西。

这样相对而坐,共用午膳的时刻,在谢寰的记忆里,几乎是寻不到的。他知道自己和面前的皇帝,流着同样的血,也分享着同样的冷血和多疑。尚有余力的皇帝和正当盛年的太子,便是天然的敌人,父子二字,早在闽地的海风之中,被吹散成沙了。

“这次大选,闽海巡抚赵睿家的女儿,也在名单里头。”皇帝随意地夹起一块荔枝肉,很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,语气也慈爱温和,“你做闽王这些年,赵睿一向都同你有来往,听说你与这位赵姑娘,也是相识的。”

“父皇是听谁说的?”谢寰头也没抬,只是拿起勺子,给皇帝盛了一碗汤,“赵睿虽是穷苦出身,可也是个读书人,父皇这样说,倒是在坏这位赵姑娘的名节了,传出去,叫她如何做人。”

“你年纪也不小了,前些年是朕疏忽,这回大选,也该给你选个太子妃了。”皇帝碰了个钉子,神色却是未变,仍旧是慈父模样。

“儿臣以为这次大选,是给我的兄弟们选后院。”谢寰撂下筷子,终于抬头看了皇帝一眼,“怎么儿臣也要跟着搀和?”

“你上头的几位兄长,哪个不是儿女双全,便是下面的弟弟,也有成婚的了。这回虽是也叫他们充盈后院,可你是东宫,论尊卑,自然由着你心意让你先选。”皇帝满眼的笑意,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说出来,不像是皇帝倒当真只想是个贵家的父亲。

“儿臣不是这个意思。”谢寰轻轻一笑,说出来的话,却是叫皇帝笑不出来,“儿臣是嫌弃这些女子。”

“你这是何意?”

“儿臣若是娶妻,便是太子妃。太子妃与我夫妻一体,自然是尊贵的。外命妇之首,又岂能与这些日后见了她便要下跪的宗妇混为一谈?”谢寰说这话的时候,神色也是极诚恳的,“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,哪里能任人挑挑拣拣,若当真这样做了,却是在折儿臣的脸面,折皇家的脸面。”

谢寰这番话说的极霸道,言语中隐隐透着的都是“他的妻子要母仪天下”的意思,太子妃母仪天下,那太子自然是君临天下。这层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,却是叫皇帝脸色也沉了几分,慈父的神色,也有些绷不住了。

“那你便不选妃了?”皇帝压着嗓子问他,目光也带了几分压迫。

“儿臣也老大不小了,东宫也确实缺个女主人。兼之,阴阳调和,本就是人伦大事,儿臣为东宫,也该做天下垂范。”谢寰将皇帝噎住了之后,又装起了傻,“只是,儿臣既然等了这些年,便也不介意再多等上些日子,总该找个合乎心意,能与我相匹的妻子才是。就劳烦父皇多多费心,替儿臣好好的寻个这样的人物。”

“你身边也该有人照顾起居,嘘寒问暖,这样的人,也不必做主母,此次便也可以先选了。”皇帝听了谢寰的话,却是露出几分冷笑,“日后也能服侍你那尊贵的太子妃。”

“父皇先前叫尚仪打理东宫,儿臣瞧着她做的便是极好,父皇不是也赞过?东宫人口简单,儿臣也向来粗陋惯了,有她操持着大事小情,也不劳烦旁的人。”谢寰语气亲昵,可却是寸步不让,“都说娶妻取贤,纳妾纳色,儿臣若是纳个侧室来操持家务,叫以后正妃进门,又如何的尴尬。尚仪是宫中高位女官,有些事她做名正言顺,换了旁人,却不成的。”

“你既然这样有主意,做父亲的,也不能强按着你。”皇帝在谢寰这连碰了钉子,也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气,索性也不同他继续纠缠此事,毕竟皇帝还是皇帝,“说完家事,还有另一件事,安西节度使三天前死了,他那帮儿子现下斗的正欢,你怎么瞧?哪个儿子,像是能成事的?朝廷该不该干预?”

“儿臣以为,窝里斗总能斗得出胜负的,父皇若是不准备叫安西易姓,便也就不要管了。”谢寰早也得到消息,这会皇帝问起,他态度倒是难得的坦诚,“总能斗出个胜负,只是,若他们一味只知争斗,叫安西也跟着乱起来,便是不妙,故而,父皇也得做个额外的准备。”

“四方节度使,都是极敏感的。”皇帝的神色也郑重起来,比之将这个羽翼日渐丰满的儿子握在手中,江山稳固显然更为重要,“若寻不到恰当的理由,贸然干预,只怕会叫其他三家,心头打鼓。”

“除了杨家手里握着一卷‘永镇斯土’的铁券,其余三家,可都是要朝廷下旨敕封,才算是下一任节度使。”谢寰知道,皇帝在召见之前,定然已经有了成算,甚至已经问讯过几位相辅,此时询问自己,更是想要瞧瞧自己是否参与到了这场争夺之中,“父皇不如给安西也下一道入京受封的旨意,胜者自然就会走到咱们的眼前。”

“至于准备,眼下开春,大同将军手下的两万骑兵,也该拉出来操练操练了。”

“陪我走走吧。”谢寰从暖阁中出来时,已是斜阳西坠的午后,廊下的苏鸾,正在低头同身边的宫人说着什么,日光投射在她青色宫装中露出的那一截白皙的耀眼的脖颈上,镀着一层璀璨的金光。

金陵城的二月,已经有了些暖意,池塘春色,温软旖旎。谢寰与苏鸾,一前一后的走着,隔着半步的距离,没有人说话。

“上来。”御花园的北角,堆砌了嶙峋假山,最高处修了一座名叫御景亭的观景之处,谢寰踏上台阶,却回过头来,向苏鸾伸出了手,“小心。”

苏鸾没有迟疑,只是回握住了他的手,仍是沉默,却一步一步地跟在他的身后,任他放慢了步子,小心翼翼地迁就着自己。宫人远远的缀在两人身后,没有上前,这样的时刻,在这宫墙之中,是难得的奢侈。

御景亭修的很高,站在上头往远处看,能瞧见内宫,内宫外的朱红色宫墙,和宫墙外的城池。

“那便是东宫。”谢寰的手指向着前方,苏鸾顺着看过去,在这内宫与宫墙之间,一片琉璃色的屋脊绵延,显得孤立却又和谐。就像是他们一样,东宫里仿佛是只有彼此的天地,但走出来,又绕不脱这朱红色宫墙。

“一墙之外,就是金陵。”谢寰的手,始终没有松开苏鸾的,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,那紧握的力度,“我记得苏家,就在乌衣巷里。虽是条巷子,其实宽阔的很,比那条通往皇城的御道,还要宽阔。”

“巷口有两株银杏树,秋天的时候,站在院子里,便能瞧见,那金灿灿的颜色。”苏鸾的声音敛去了所有的娇软,显出不和年纪的成熟,却又叫人觉得自然又寻常,“我只记得这些了。”

谢寰的目光仍旧瞧着远方,残阳如血,照着整座城池,将远处的天空都染的一片绯红,“你瞧,那一片山,叫栖霞山,这会站在山上瞧晚霞才是最好的。”

“我同你一样,也没有去过那里。”远处传来暮鼓声声,谢寰终于收回目光,看向身边不知为何出神的苏鸾,“十五岁之前,我每次踏出宫门,去的地方都只有那条乌衣巷。十五岁那年,是第一次离开金陵,一走,就是千里。在闽地这十年,我将那一条长长的海防线,从东走到了西,才知道海上的日出与日落,与这宫里的,是不一样的。”

“栖霞山有座鸡鸣寺,是前朝时,衍帝修给他的生母刘太妃的。二百年过去了,前朝早就灰飞烟灭,前人也尽皆尘土,可鸡鸣寺还是香火鼎盛。”苏鸾微微一笑,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此刻,与谢寰四目相对的时刻,她在他的眼中,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的身影,“可见人生短短百年,不过是沧海一粟。日短夜长,欢喜之时,又能有多少。”

“可正是如此,才该纵情任性,占尽一时的欢愉。”苏鸾的手抚上谢寰的脸孔,眸光清澈,神情是她近来少有的坦诚,“你我皆是肉身凡胎,也何必去学那满天神佛,他们是长长久久的俯瞰着人间的,可我们,却是百年一刹的红尘嚣嚣。”

“殿下,你满腹的心事,旁人瞧不出来,我却清清楚楚地感觉着。我不问,你也不要说。”在谢寰有些惊愕的神情中,苏鸾踮起脚尖,凑近了他,几乎是将自己的唇贴在他的唇上,吐出了词句,“但我希望殿下你能快乐。若是连殿下都不能感到活着的欢愉,这天下之间,还有谁人能欢笑呢?”

谢寰的唇与她贴上,几乎是贪婪地攫取着她口中的气息。纤细的腰肢被他握在掌中,仿佛轻易就能折断,但唯有谢寰明白,怀中这具柔软的身躯,究竟蕴藏着多少的能量。

在此时此刻,她是他全部安全感的来源,熨贴又令人着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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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寰和苏鸾的搭配,怎么看都不是明君贤后,这一对的目标,也从来不是明君贤后。至于他俩想怎么作...就要继续往下看了。

下一章,新人物也要出场了...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新男人哈哈哈哈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