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后破例留她用了顿晚膳,回到安喜殿时天早就黑透了,四面湿浸浸的冷。朱载光换过常服,正在屋里吃着零嘴等她,听见人进门便道:“快到里面来暖暖,有热热的杏仁茶。”

贵妃也不更衣,卸了首饰就往他怀里一倒,皇帝挥退宫婢,拍着她的背笑道:“念了一下午经,可知是累坏了。”

他没问太后都同她说了些什么,她也自然而然的略过了这一遭,两团影子静静合在一起。

“母后吃斋,口味又清淡,今日晚膳没用好吧?”过了好一会儿,他低声问她,“小厨房里灶眼还没熄,让他们做两道菜?”

慧卿懒懒的,伸手揪他的袖子:“不必了,看有什么点心,随意上一点就好。”

大半夜的兴师动众,仿佛太后怎么亏待她了似的,传出去又是一场是非。

他于是清清嗓子:“新做的糯米珍珠糕还有没有?蜜渍金桔馅的,蒸一碟那个来;再有松子糕、芡实糕、藕粉糖丸各一碟;点一碗杏仁豆腐,再下一碗鲜笋饺子,都是甜的,吃着恐怕不顺口。”

话音刚落,只见她从他怀里抬起头,鼻尖微皱:“哪里来的脂粉味?”

齐太后在深宫浮沉半生,不会无的放矢,特意将她支走一下午,想是为了给旁人铺路。会是谁呢,陆昭仪?还是李美人?朱载光好笑地捏捏她的脸,手背拂过耳垂上摇曳的明珠,带起一阵酥痒战栗:“有也是你身上的,我可没让别人近过身。”

得了他的这句话,她才彻底放心似的,莫名耳热起来:“油嘴滑舌。”

洗漱过后两人躺进帐子里,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:“开春后咱们去行宫骑马吧?让人给你多做两身骑装,把二郎和仙芝也带上。”

慧卿唔了一声:“会不会太破费了?”她不爱泡药浴,受不了那股子味道,偏他担心她受寒,教太医院开了好几个汤药方子,只消下雪就拿出来用。明明头发已经半干,身上也扑了粉,就是觉得那股药味儿挥之不去。

“破费什么?人手、东西都是现成的。”

“那还有谁去?”

“没谁,母后不爱凑热闹,就咱们一家。”

她翻个身趴到他身上,长发倾泻,烛光下如一幅上佳的丝绸,皇帝动了动喉结,才要吻她,小娘子娇滴滴的伸出一截手臂:“你闻闻,一身药味。”

朱载光笑不可抑,凑去她颈间深吸一口气:“可不是,一身药香。”

皇帝的偏爱是明晃晃的,朝野的反对声浪非但没让他收敛,似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自那日起,赏赐便如开闸的洪水,一刻不停的涌进安喜殿——一会儿说新得了一批珍珠,留着给贵妃打头冠;一会儿又道某地新贡的缎子好,给贵妃做裙衫正合适。她镇日只在殿内逗孩子,全不管外界洪水滔天。

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娘娘也该拿出个章程来。”清早众妃去坤宁宫请安,脸色一个赛一个的精彩,王皇后招呼了一刻钟便假托累了,回到后殿更衣歇息。

大宫女流月取来发梳,蘸着玫瑰花水替她抿鬓发:“您毕竟是后宫之主。”

王氏一叹,轻轻摇头:“后宫不得干政乃太祖遗训。”

说起来贵为皇后,母仪天下,实际上若非传召,她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,难道要学唐朝的徐贤妃,写封奏疏上谏不成?何况齐氏……他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的,就是不想自己在齐氏之事上过多置喙吧?皇上信不过她,信不过她这个结发妻子,唯恐她借皇后的威势磋磨、打压齐氏。

这才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呢。

流月与流华对视一眼,二人心一横,栽葱似的跪下道:“再过不久就是大殿下的忌日了,娘娘何不……”

“放肆!”王氏闻言,失手摔碎了一只茶盏,面上亦勃然变色,颤抖着嘴唇道:“出去!各自掌嘴二十!”

哪怕用了上好的消肿药,入夜后红肿的面腮也没能全消下去,流月流华都是皇后娘娘最心腹的大宫女,名字且是娘娘亲自取的——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,冷不丁挨了这么重的罚,坤宁宫上下无不战战兢兢、噤若寒蝉。

“两位姐姐,热水来了。”低眉顺目的小宫女将热水提进屋里,屈膝行了个礼,脚步不停的立刻又贴着墙根退了出去。流华长眉挑起,朝地上狠啐了一口,被流月生生按住。

“行了,”她道,“你这个爆碳脾气几时能改改?同她们置什么气。”

流华胸口起伏,仿佛是气愤不过,一开口却沾了些哭腔:“谁同她们置气了!我不过是替姑娘委屈……”

在家时千好万好的一个人,一朝选进宫来,却倒受尽冷落。从前皇上每个月至少会来用顿饭,如今心神眼耳全叫狐狸精霸了去,哪里还记得起他们姑娘?大婚才几年呢,就开始斜倚熏笼坐到明了。

“我今儿听人说,二皇子两岁生辰,万岁卯足了劲儿要大办呢。”

流月淡淡道:“办又如何?庶出就是庶出。”

凭万岁如何加恩爱宠,庶子就是庶子,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去了的大殿下。

“姐姐,我知你对娘娘的忠心,”流华眼眶愈红,拿手帕随意抹了抹眼泪,压低声音,“我又何尝不盼着娘娘再生一个皇子?哪怕只是为了排解寂寞。可皇上不来,独自个儿怎么生得出孩子?”

见她越说越离谱,流月不由的面色一凝:“还不噤声!皇上的事也是你我能多嘴的?”

二人相对无言,但听不远处传来一遍遍的拍手声,喧天的灯火从乾清宫一路铺到安喜殿。

二皇子十八个月了,正是喜欢满地乱跑的时候,他也不要人跟着,口里嚷嚷着“爹爹”、“娘娘”,连走带跑地紧紧黏在父母身后,一刻都不肯分开。朱载光拿他没办法(人家不要爹爹抱),只好回身拿了个白玉笔山给他:“二郎听,妹妹哭了,娘娘正在哄妹妹呢。”

宫里孩子断奶晚,仙芝嘴又刁,换了一个奶娘便哇哇哭闹,不肯喝奶,非得慧娘在一旁安抚着才肯罢休。“你跟妹妹比赛,看是你先写出一页大字还是妹妹先睡着,谁赢了爹爹就把这个奖给谁。”

说是一页大字,其实还不就是鬼画符?叫慧娘知道了又要瞪他了,儿子才多大,哪里就会拿笔了?可对一点点大的小娃娃来说,大人的奖赏总是无比诱人的,方才还一脸要哭的表情,这会儿立刻眉开眼笑起来:“爹爹不骗我?”

“君无戏言。”

他于是屁颠屁颠的让人铺纸研墨,不一会儿就糊得满手、满脸都是墨汁,万岁爷笑了半晌才让人抱下去收拾,一低眉,却见雪白的纸上歪七扭八的画着一个“郗”字。再一侧目,慧娘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部《晋书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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晋 郗鉴 在丧乱中哺育外甥 周翼,使得其保全性命。事见《晋书·郗鉴传》。后遂用“郗家庭树”为称颂舅家深情的典故。

齐家没人了,慧娘舅舅家可没死绝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