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沅望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心跳得厉害,他身上深灰衬衫皱巴巴像刚从洗衣筒里拿出来,淡榛色双眸生出疲惫的血丝,好像报纸上刚照完罪犯大头照的毒贩。

她有一瞬扬起了嘴角,随即又转为嗔谑:“你知不知冒充警察要坐监?”

他的手箍紧让她知道他生气了:“先回答我,你的脸怎么回事?”

顾沅贴向他,仿佛依偎在他怀中是在自然不过的事,倾听稳定而急促的心跳,他的体温真实地透过皮肤与衣料传来,她嗅到皮革、咖啡和汗混合的淡淡咸味,仰头可以看见他喉结及下颚新生胡茬的阴影。

“你怎么在这?”她带着鼻音轻声问。

“我放暑假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?”

“我不知道,我猜的。”他的眼睛因愤怒而发亮:“我在启德听见你从医院跑掉,你知不知道我快——”他吸口气,拢着她手臂:“到底怎么了?”

顾沅嗫嚅道:“我想找叶教授——”

“你当初怎么和我保证的!”

顾沅看他好像要把她按在腿上打一顿,吓得缩起来:“哥哥……”

“你别以为这样就——”他突然顿住,有微热的湿意在他胸前晕开,他叹口气,抚过她耳畔柔软的发问:“你用我衣服擦鼻水?”

顾沅更用力的将泪蹭在绵绵的恤衫面料上,小声咕哝:“是汗啦……”

急促的哨音突然响起,“我受够了!”一声咆哮令顾沅浑身一震。

顾沉回头,几步外顾其昭怒目而视,头发凌乱如鸡棚,想必是刚才给直升机吹的,他身后还站着几名荷枪警员,正端着对讲机呼叫同事。

“你两个联手搞鸠我是不是?”

顾其昭戳着腕上的劳力士金表连珠炮一样发射:“你干嘛不坐飞仔的车回家,存心气我?大佬拜托你看看现在都几点钟, 我以为你遭绑架啊!知不知道最近那个插头张子强刚出狱——”他突然被自己呛住,一脸不敢置信:“叼,我居然和你讲这些话,好像我是你老婆。”

顾沅尽量把自己藏在顾沉怀里,退避到他口水射程之外。

红蓝警灯熄灭了大半,路灯下反光条的隐隐绰绰中,有巡警在疏散围观的市民,把才拉好不到十分钟的警戒线匆匆收起来。

一个三粒花肩章的警官走过来,满脸堆笑:“三少爷,看来人已经找到啦?”

他摘下制服帽用纸巾擦拭泛着油光的额头:“现在是电子讯息社会,以后如果发现家属失踪,可以先试试打行动电话,省时省力,我们警察毕竟不是戏里特技演员,大晚上从机场追到中环很累的,我对下面也不好交代。”

顾其昭走过去想同他握手:“对不住,我哥哥不懂事给黄总帮添麻烦啦。”

黄警官直接略过他笑咪咪同顾沉打招呼:“顾生,久仰久仰。”

顾沉和他极短暂地握了下手:“多谢督察一路护送。”

黄督察戴好贝雷帽:“哪里,服从命令而已,讲真凭我和董事长的交情,派十辆冲锋车开道也无问题,但这回我们环头老大发飙啦。”

顾沉不解:“刘sir?”

黄督察压低声道:“刘sir上月给廉署查出违纪,被调去守水塘,新任长官叫温士明,他是个硬颈愣头青,新官上任三把火,要拿你开刀。大少爷,光是太子道就有四把雷射枪测到你超速,我实在搞不掂这么多张告票。”

顾沅听见,小小地哼了一声。

顾沉刮刮她鼻子,对黄sir说:“让运输署把违例通知书寄来。”

“在总署,十分应该扣定了,除了罚款,温sir肯定想你去上驾驶改进课,他和运输署很熟,不上课就不能续发驾照。”

三人对视一眼,顾沉说:“好,我会去一趟总署。”

黄督察犯了难:“我call护送组过来吧,顾生,你的那台奥迪,呃,刚叫巡警拖走,温sir他想见你。”

顾其昭毫不掩饰幸灾乐祸:“大佬,总警司要请你去差馆喝咖啡呀。”

黄督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,顾其昭僵住:“我车呢?”

“在校门口违停,也给交通督导组一齐拖去总署。”

顾其昭变身炸毛的猫:“蛤?叼他老母!姓温的个白帽边手伸这么长,他以为他是一哥啊,我要去廉署检举他滥用职权!”

最终为了爱车他不得不去,顾其昭以挖机驾驶员推平警署的气势坐进冲锋车,顾沉把顾沅抱进去,她新奇地打量车内构造,尤其对挂着的黑色防弹背心很感兴趣。

车开动,贴了隔热纸的玻璃外能看到两辆警用摩托并列而行,顾其昭今夜诸事不顺,眼前从见面开始就用胶水黏在一起的两人更使他憋闷,他要挑拨离间,他要借刀杀人,他要把一个被打断好事的男人的怨念传播给顾沉,于是他指着顾沅恶狠狠说:“你问她,她今天在玛丽医院怎么溜出来的。”

“这么晚你带沅沅去医院?”

“她要去的……等等,你是怪我喽?又不是我把她脚扭伤。”

顾沉眼睛暗下来,立刻去翻顾沅的裤腿边:“哪只脚?”

顾沅想抓住他手:“我没事,医生都说不用……”

顾沉用行动表达对她的不信任,卷起她袖子和裤腿一寸寸查看。

顾其昭叹气:“大佬,要不要给你找个放大镜?”

他看着顾沉活像个斤斤计较的汽车保险公司定损员,正审慎地检查一台事故车零件的受损情况。

更让他汗颜的是,保险杠、机盖、车门和车后盖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新鲜刮擦,一边轮胎也出了点问题……而顾其昭连告诉他事故真相的勇气都没有,只能当那个可耻的肇事司机,完蛋,他才应该用胶水把嘴黏起来。

他怎么赔给他?难道问顾沉可不可以等一两周,让这个五尺二寸高的汽车人自己变得崭新如初?

他快要疯掉时,见顾沉再次轻轻碰了碰前挡风玻璃——顾沅的脸颊,眉头皱得能夹蚊子:“怎么弄的?”

顾沅抬头看一眼顾其昭,委屈巴巴的说:“哥哥……”

顾其昭脑中炸开,他想象顾沉冲回家,对着顾起澜心口戳上几刀,然后面无表情的等待警察赶到,一边给他血尚未干的双手拷铐,一边念米兰达警告:“你有权保持沉默……”短短几秒,他脑中演完一出五十集黄金档连续剧,主角最后被判坐监四十年,悲剧收场,赚足观众热泪。

“你别听她发嗡风——”

“哥哥,都怪Simon,他被个大波妹缠上,就拿我做挡箭牌,那个女仔当我是他女友,就推我……”顾沅吸着红通通的鼻尖认真告状:“她还骂我是狐狸精。”

一瞬间,顾沅在顾其昭心中的形象比微笑的特蕾莎修女更加圣洁可爱。

他用耶稣遭遇犹大背叛的眼神责问她:“二五仔,不是答应我再不提的么?”

顾沉闻言沉默注视他,顾其昭向各路神佛祈祷,三年了,顾沉必然不会仍像十八岁那样冲动,但他又猜测那双冷淡双眸后,是否正在思索如何敲断他的鼻梁,或者把他剁成块烧成灰,然后在他的骨灰上请张学友开一百场免票演唱会。

“哎呀,Cherry她胸大无脑,我和她解释她都不听,不过你放心,我已经狠狠教训过她啦。”

他翘起二郎腿,熟练摆出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的坦然自若:“发生这种事,大家都不想的,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开心心,难得回来,我带你去坐水翼船怎么样?新进口德国装配,一个钟头就到外港码头,百家乐还是廿一点,玩多大,你来定。”

顾沅又惊又怒:“你个赌棍就不要污染别人了好不好。”

“什么赌棍,没大没小……你还敢瞪我,你不信我带你去水晶宫,让你见识见识我怎么听骰——”

“哗”一声,车门拉开,顾沉抬手遮住顾沅的眼睛,夜色中刺目手电筒灯光如匕首在车内挥动,顾其昭觉得他们好像被海警抓包的偷渡客。

看来他的水翼船娱乐项目至少今晚没机会实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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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士明拿着张违例告票,啧啧叹:“XX1230,哟,车牌不错。”他又拿起另一张:“蓝宝坚尼!我的天,也不知我干一百年能不能买得起一只轮子。”

顾其昭懒洋洋坐在长条沙发上,像被抽去了骨头:“不是吧温sir,CSP都这样谦虚吗?还是说皇家警察薪水一百年没长过?你们也学学的士司机罢工示威啊。”

温士明继续夸张的惊呼:“9999,喔噻我第一次见,有钱佬连牌照都这样威水。”

他摘下眼镜,把告票拍在桌上:“顾生,我们从启德机场一路追来,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几多警车还堵在红隧?又调动九龙和港岛几多台车到这里来寻人?又有多少人为了你们这些特权阶级不能按点收工?”

顾其昭望着天花板,一脸无奈:“温sir你讲话要负责,我家从来是按时纳税的良好市民,几时有过特权?我哥在机场失联,我老豆急得差点中风,没办法才给长官打电话求助,温sir要是不想履行皇家警察保护公民的义务,就向上级打报告,何必朝普通市民发飙?”

黄督察在一旁打着平直的官腔:“士明,可怜天下父母心,顾先生也是紧张独身回港的儿子嘛,现在平安无事,早写报告早交差,何必在这里浪费大家时间。”

温士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:“黄sir,荃湾事件搞的人心惶惶,我们在一线拼命,就是为了维护港岛治安,挽回皇家警察形象,如果下班后还要负责替有钱佬追踪失联五分钟的成年男性家属,干脆大家一起摘掉警徽去当私人保镖好了。”

顾其昭挑眉:“你们工作辛苦我怎会不了解?实在对不住,不如这样,我诚邀二位,百忙中到我家在凼仔的几处小产业放松心情,本月万濠娱乐场开张,鄙人作东请阿sir吃三头鲍补补肾水啦。”

他脸上丁点歉疚的意思都没有,温士明忽然咧嘴笑:“三少爷,我虽然虚长你廿岁,但见识比起你们这种天天坐飞机谈生意的大人物真是少之又少,前段时间我才听到个有趣段子,讲本港有钱佬的身份地位要看三件:第一,是不是马会会员,第二,是不是乡村俱乐部会员,第三嘛,就是看在天新博彩公司是否开有信用透支户头。”

“什么有钱佬三件套,坊间戏说而已,透支户口这种东西谁都能开的,”顾其昭摊手:“温sir你要是不信,我现在就为你注册一个,三百万额度如何?三不尽好发财嘛,不嫌弃的话,我当你担保人喽。”

“呵,不敢,赌博这种东西,对腰缠万贯的阔佬来讲,不过是耀身价或是过赌瘾,但对于普通人而言,至多发点横财,结果却更多是倾家荡产,还有人跳楼蹈海,家毁人亡,希望你们作为本港市民能多担当一些社会责任,而不是只钻研如何榨空他人荷包。”

顾其昭轻笑,眼底却冰冷:“温sir,我们是幸运博彩不是三合会,赌牌是政府发放,客户是自愿买票,自愿兑筹下注,请问有人吸烟成瘾,是否要怪罪商铺贩售香烟?”

他原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,尤其是对着差佬,他磨着牙,想着自己被扔在楼下停车场的孤苦无依的跑车,忍不住向始作俑者那边瞧,半扇玻璃隔断外,顾沉正把顾沅拉在膝盖上低声说话,顾沅摇摇头,他立即蹙眉威胁,但眼里却泄露了呵护。

顾其昭放心地翻翻白眼:这种纸老虎架势怎可能吓住顾沅。

他今晚的心情就像过山车,先是顾沅在玛丽医院三楼玩特技,又是飞仔在启德机场大嘴巴说漏了顾沅逃跑的事,然后是顾沉从九龙开始和差佬玩追车游戏,二十台警车紧急封锁红磡海隧,可顾沉名下那辆奥迪A4转眼又现身皇后大道,领着中环的巡逻车一路跟到中文大学。

如果不是顾沅逃跑,他本可以把这个毫无办法的惹祸精交给顾沉,然后抛开一切,去一个知情趣的嫩模床上抚慰疲惫心灵,最后在太平山顶豪宅家中安然入睡,然而现实却是他身处警署,应付两个浑身汗臭的四五十岁差佬。

他回神,誓要将烂摊子推给顾沉,打断温士明的慷慨陈词,狞恶地向隔断那头喊:“喂,大佬,别讲悄悄话了,温sir要你来谈谈良好市民义务!”

顾沉向他的方向撇一眼,捧着顾沅的脑袋耳语几句,顾沅捉着他的衬衣领埋在他肩窝,他安抚似的用下巴蹭乱她的秀发,顾其昭突然一阵脸红。

叼他卤味,他从几岁开始就再没脸红过?十二岁还是十一岁?

顾沅看着顾沉走进办公室,她正眼打量港岛区总警司温士明,他六尺左右,但因身姿挺拔看起来比实际要高,浓眉犀利,肩头的皇冠勋章闪闪发亮,浑身充满执法者的气势。

“我们今天该去买彩票啊黄sir,本港的架势堂人士和大白菜一样,抬眼就见到两个。”温士明示意他坐下:“听说顾生是雪城大学法律高材生,在总统摇篮读书,美利坚法条一定烂熟于心,但是做人也别忘本,也抽时间了解一下家乡法律嘛,尤其是本港交通法。”

“我正想同温sir说抱歉,我刚回来,有些忘记市区规定时速。”

“抱歉就不必对我说了,还请大少爷今后遵守法规,三月内把驾驶改进课程修完。”

“那温sir应该同意物归原主?按照本埠法规收到交通署的违例通知前,你无权扣押我的车。”

“当然,我知道你们家有爵士勋衔傍身,无法无天惯了,但是抱歉,我的血是红色不是蓝色,不能看他人践踏法律、危害公众安全却无动于衷,我希望顾生你认识到,也请传达给令尊。”

顾沉半靠着沙发靠垫,漠然的交叠双手:“我父亲的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同,或许温sir在乎的,对他一文不值。”

他不等温士明开口,话锋突转:“赛马会会员、乡村俱乐部会员,还有三百万的透支户头,只需打几个电话就能办好,我相信等温sir做了有钱佬,也学会换位思考。”

办公室的气氛一时僵到极点,顾其昭挫败地捂住眼睛,他一定脑子进水才会相信顾沉比自己懂得圆滑。

顾沉眼风扫到外间饮水机旁的顾沅,突然在其余人的注目中起身出去,玻璃门哐当晃动,他从顾沅手里把纸杯接过来:“你不能喝冰水。”

清凉的甘泉被无情夺走,顾沅十分恼火:“今天八十九度啊,我要热死了。”

顾沉给她兑了杯温水,又把她放回高高的金属椅上:“坐下,别乱动。”

顾沅觉得他好像对着一条宠物狗讲话,不满的晃着小腿:“我肚子饿。”

“忍忍,我们很快就走。”

她睫毛扑闪:“我想吃汉堡。”

“快餐没营养,还有激素……”

温士明拿起办公桌上听筒,按下四位号码呼叫总机,扬声问:“麦记还是大家乐?”

顾沅立刻期待地回答:“麦记。”

又引来顾沉皱眉。

电话接通,温士明说:“阿东,麻烦你给我订一份麦记吉列猪扒汉堡套餐,送到办公室。”

顾其昭欣然举手示意:“两份,我也肚子饿。”

温士明好像听到了蚊子叫,对着电话里重复:“一份麦记汉堡套餐。”然后挂上听筒。

顾沉进来重新闭紧玻璃门,脸上挂着礼貌的笑意:“刚才说的事情,温sir考虑考虑。”

温士明无所谓地耸肩:“你想污蔑我尽管去,我温士明是二打六,不过天新博彩的头面人物究竟涉猎几多灰色地带,我也想请媒体老记们好生查一查。”

“本埠会相信警察的人有几成?到时只怕温sir一人陷入泥潭,名誉扫地,跳楼蹈海,累及妻小,不知和赌鬼比谁更惨。”

“在此之前,恐怕顾生先要头疼向博彩监察协调会举报的正义人士,否则顾得头来反脚筋,博彩是Macao支柱,可经不起第二次股灾。”

“比起博彩监察会,廉政公署才是吸收世界各地的反贪经验,对举报人士尤其重视,接待室的椅子也比您办公室的舒服。”

顾其昭的心智已被摧残得不成样,他原本想让顾沉替他迂回一番,尽快打发温士明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,谁知道他看起来冷静,说出的话好似火箭弹,生怕点不着这个易燃易爆的炸药桶。

“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能以向公务员行贿罪将你逮捕?”

顾沉不为所动:“是吗?我一进来就听见温sir讲要去买彩票,我把它当作你索贿的暗示。”

话题好像要朝更危险的地方驶去,黄督察找机会出面斡旋:“点到为止,点到为止就好,温sir,你叫人家来不是为吵架吧,超速违例的事情解决就stop,你今天想守夜尾?”

“不守夜尾我怕黄sir你已经坐上新渡轮去凼仔玩角子机。”

黄sir被diss,不再吱声,顾其昭在旁打哈哈:“又不是上班时间,老话不是说赌博无常胜,轻注可怡情,怡情而已,同桥牌下棋没差的,你们警察不打牌不下棋吗?何必那么较真,温sir。”

此时一个散仔捏着塑料饭盒探出头敲门:“温sir,汉堡来了。”

顾沅兴奋地从椅子上爬下去接,顾沉朝温士明和黄督察道:“请将告票寄给天新法务部,没别的事我们先走了。”

黄督察跟在后面,向顾家兄弟颔首:“代我向董事长问好。”

顾沉径直走到门口时又说:“下次温sir有事传唤,请直接联系董事长,我对公司业务一概不知,还有,记得带上两位以上警员和法官签署的传唤令。”

温士明插着兜站在办公桌后:“二位记得检查车子,出了大门发现有任何刮痕我们不负责的。”

黄督察目送他们转过走廊,听着蠹蠹的脚步声远去,才带上门。

他说:“士明,你今天吃了豹子胆,和天新太子爷叫板,求求你以后在外千万别说我们是校友,我不够格。”

温士明拿起衣架上的普通白恤衫换上:“黄sir,我哪句说错,你指出来?”

黄督察叹道:“我混了这么多年上不到位,要咬粮(退休)无所谓啦,你前途无量,我只是想劝你别去捅顾氏的马蜂窝,做人留一线,日后未必没有得用时。”

温士明嗤笑:“师哥,我也盼着有得用那天。”

黄督察拍他肩:“走,我请你喝冰啤,吃热炒,出警报告的事就拜托了。”

“公事还得分明白,你一半,我一半。”

“哗,你个年轻仔这么不讲义气啊……”

走过总署一楼,报案室还有人坐堂,也不知哪个倒霉鬼在里面受训,从非工作人员免进的通道里出来,红色蓝宝基尼闪亮亮停在一堆日系车中,如同一群野山鸡中钻出一只天鹅,相比之下,旁边的黑色奥迪就显得低调多了。

顾其昭也懒得检查爱车是否完好无损,声音像吞了钉子:“温士明好好丑丑也是岛区警界话事人,你这么不讲情面,在美国念书念傻了?你现在是在华人地盘,人情社会懂不懂?你告诉我故意得罪差佬有什么好?”

顾沉从印着大大“M”字样的塑料袋里拿出冰可乐,放在蓝宝坚尼机盖上,面露一丝疑惑:“人情?我以为这里从来都是金钱至上。”

顾其昭被他气个倒仰:“好,你犀利,怎么不去给《明报》写社论。”

他注意到旁边那台黑色奥迪,落得灰好像有一指头厚,不由嫌弃地问:“你这车还能开吗?感觉停了一世纪。”

“我一直放在机场仓库,可能哪个小子把防尘罩扯下来。”

“我的可乐!”顾沅被顾沉塞进车时仍在回望着那杯有缘无分的可乐:“你不可以……”

“我可以。”他给她扣上安全带,像古代给囚犯上枷。

顾沅恨恨地捏紧拳头:“你这个,你这个独裁者!暴君!隐藏在本埠的德意志纳粹!”

车窗外顾其昭咬着可乐的吸管,哼道:“小莎士比亚,珍惜你的汉堡包,纳粹不会让你吃薯条。”

顾沅那双猫咪般的眼睛窜出闪电,突然俯身拽掉脚上的LV鞋子丢给他:“请告诉Cherry,我接受她的道歉,但鞋我不要,太丑!”

顾其昭侧身躲过鞋子攻击,又吸了一口可乐,不甘心地追问:“我的水翼船……”

“你先约束好你自己。”顾沉说话时的神情让他倍感陌生,但也只有一瞬。

黑色奥迪A4消失在停车场捕蚊灯的淡蓝微光中,今夜太漫长,顾其昭觉得自己像一个谢幕的演员,筋疲力竭,帷幕落下,他可以做他自己。

他捡回那双运动鞋,栽进驾驶座,拿起一只诺基亚,滑开前盖拨一串号码,“嘀”声响后,飞仔在那头接起:“三哥,人在我这。”

“嗯,注意分寸,能送医就行,别送太平间,我一会儿过去。”

“是。”

******

顾沅打开油纸,把面包片中间的两瓣洋葱挑出来,顾沉看到但什么也没说。

车子突然在一处路灯下稳稳地停住,他开口:“究竟出什么事了?”

顾沅咬着汉堡说:“我已经告诉你——”

“说实话。”

她咽下嘴里的东西:“我是罪犯么?你要审我?”

顾沉盯住她:“你不是罪犯,但你撒谎。”

“我已经告诉你,没有。”她火了,霍然去扳车门想下车。

显然他不允许自己权威这样被挑衅,一把攥住她胳膊摁回座位。

顾沅的后背撞在皮质椅背上,痛得眼冒金星,立刻飙出泪来。

顾沉脸色愈发难看,转过她上身去撩她衣服。

已经来不及,她感到灼热视线落在她后背,他的沉默比愤怒更可怕,顾沅把衣服拉下来,惊恐地看他。

“你哪还有伤?”

她颤声说:“没了,真的没有了。”

他点火发动车子:“去医院拍片。”

顾沅扁扁嘴:“我很好,不用去。”

他声音猛地拔高:“你是医生?万一骨头裂了呢!”

“骨头长在我身上,好不好我很清楚!”

顾沅一点胃口也没了,凝视着窗外盘旋的小飞蛾,低声说:“你别问了,你改变不了发生了的事。”

令人窒息的沉默后,顾沉逼她看着自己:“你现在同我保证,不会再去找叶继航,不会自作主张。”

顾沅扭着安全带,死死咬住唇。

他厉声道:“你说话!”

顾沅被他一吼,眼泛泪光:“……我讨厌你。”

他心里某个地方绷断了,他闭了闭眼:“我不该吼你。”

她哽咽着控诉:“你两年多不回来,见我就知道骂我。”

仿佛按下某种神秘开关,顾沉变成了弱势那一方,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助仓惶。

“我哪有骂你,我担心你。”

“我讨厌你,我讨厌你……”顾沅的眼泪突然像开了闸的水坝,止都止不住。

“……是我不好。”他手足无措。

在她哭得开始打嗝的时候,顾沉已经一点怒气不剩,他像一个受尽严刑拷打的囚犯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折磨,无力地问:“到底怎样你才能不哭?”

“我想吃冰激凌。”

他拉下脸:“想都别想,不可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