澈然那胭脂水粉,一耽搁自然又是好几日。

一早,却来了个自称东宫府上的仆从,将一袋锦囊递给她,里头除了她要的胭脂水粉,还有药帖,色料绢纸和银两,还写了张字笺,说道他忙,择日再来看她。

仆从云云,自是寰明出了小屋,打定主意要让澈然消失个大半年,澈然且说过,他在凡间是个什麽东宫策士来着,那麽,不如扮个仆从。

苦苦甜甜,她淡淡一笑,将那信笺仔细收了。然而,她一向能注意到一些细微的东西,好比澈然忙到,这信笺就算仔细仿了字迹,却也不是他自己写的了。即使澈然只替她在画上落款几回,他的字迹,她还能分辨得出。

今日来的是仆从,日後还有这仆从麽?

她转念又想宽慰自己,或许澈然当真只是府上忙,他百忙中惦记自己的小东西,难道不是有心。她不好还哀哀凄凄,令他两头烦恼,他下次来,她且应该主动一些,让他高兴。

只是,仆从不时来照管她日常,却又好一阵子不见澈然。她想过,写封信,怕信笺落了,给他添麻烦;传个话,又不知道这仆从能不能信任。只好等着还是等着。

寰明瞧她那思念殷切,分明一颗情心,那呆头呆脑的青鸾,还说什麽她不怎麽喜欢他。

他忍不住又一叹,这便是他迟迟不找个女仙定下来的缘由了,一要出战,这麽将人冰在这,怪凄凉的。

再让她相思下去,情心不定要变成闺怨了,近来,只好再扮个澈然,亮相亮相。

只是这麽个亮相,月娘见了他,上了妆练了琴又练了舞,温温柔柔体体贴贴,仔细问了他爱吃的东西,喜爱的玩意儿,替他烹菜,替他冲茶,不时,又邀他看画赏月,挨在一旁温温婉婉,千娇百媚,完全将青楼姑娘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。

而他这采花郎,竟变成了个作怀不乱的柳下惠,简直明寰火炎,倒倒颠颠。

月娘,自不懂这曲折。她只觉得自那回澈然半夜出了门,便好似变了个人,他再不留夜,三天两头称忙消失,只差仆从送东西来。饶她再努力,他只左闪右推,右闪左推,打太极似的一避再避,能避再避。

几次以後,她便也不再那麽积极了。

那晚,她明明疲累,却难以入眠。

她方才在房间照了照铜镜,怎麽打理,都不若从前在春里流芳好看,近来,她更是时常觉得累,别说烹菜跳舞,连作画都有些乏力。她不免乱乱想着,她这时日,大约也剩下不多。

她缩在榻上,腿上搁着澈然给她的折扇。一旁,则是那盒珍贵的色料木匣。後来仆从带来的色料,都买自城心,没有这木匣子里头的颜色好看。那晚她恍然撇见那柄折扇,委实欠得久了,便拿起来,想写些什麽。

脑中闪过的词句,却是首悼亡词。凉凉一笑,她觉得,有何不可。
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
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
写了两句她却停了笔。这词,用来悼亡妻。她…如今,却不敢再去想,当初他说的什麽妻妾,什麽…。她这记忆愈来愈差,她不如不去细想得好。

不细想,眼泪却一掉,直滴在扇面上。泪水晕了开,她心不在焉,随手一抹,却又将一抹颜色抹上了绸绢。她一愣,只好用手指沾了些墨绿色,浅浅在画面上抹开,似青林,又似绿地。

但这折扇,想来给不成了。她晾了晾收折了,随手藏进了枕下。

隔日一早,澈然却来了院。

她见了他,打起精神迎了出来,歉然一笑,道:「澈然,我…我也不知道你何时会来…,家里…没准备什麽。」

「不用准备什麽,我今日来,想带你去走走,成日待在这小屋作画,闷也闷出病来。」寰明又想了个法子,带她出去溜搭,她总高兴,人前,也自然无需亲亲腻腻。

月娘听了果然一派不可置信,又很是欣然。澈然一向不同她出门,她理所当然以为,是为了避人耳目,是以她从来也没有要求,这回,他却亲自开了口。

他肯带她出门,她低沉数日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,她也不想让澈然觉得病气沉沉,她不喊累,又特意笑得开朗。

寰明知晓澈然不希望她到人多的地方,是以避开了城心,只在临山的城边逛逛。

转眼恒安城也要入秋了,一户户桂花飘香,月娘高高兴兴走在街市上,东瞧西瞧,活泼不少。寰明在後头缓缓跟着,只见她一转眼又挨近了一摊花舖,俯身赏起一盆盆娇蕊。

花舖板娘秀秀气气,着了身紫色裙裳,裙摆也漂漂亮亮绣了圈鸢尾花。

「姊姊,您这花照顾得真好。」

月娘喜孜孜的端详一盆栀子,又打量起一旁的月季。

寰明才走近,立时暗道一声不好。他闪身进巷,换了幅面孔。他想栀月那凡身,并没有什麽仙神之气,自己离紫鸢太近,反倒暴露了月娘的身份。

他飞跃上一处屋顶,从高处盯着月娘身影,希望她看看花便继续再往前走。

「姑娘…喜欢作画…。」紫鸢一笑,淡淡打量着月娘,细细感受她掌间点点金粉传出的仙气。

「嗯?姊姊怎麽知道?」月娘一奇,眨了眨眼。

紫鸢轻轻伸手抹了她脸,一笑,道:「妹妹这脸上,还有颜色呢。况且,妹妹气质好,看着这花,满眼怜惜。」一抹仙咒带过,这女人,却似乎是个凡人。

她不大肯定,那金粉的仙气高贵,却不能证明她和澈然有牵连。想着,她俯身拾了一小盆月季,递给她道:「这盆花送你吧,就当与妹妹有缘。」那花,是润元所造,有她的仙迹,跟着这凡人,正好能将她查个清楚。

「送…送我?不…不行,怎好白白拿姊姊东西。」月娘说着,连忙从袖袋中摸出了几个铜钱,要递与紫鸢。

寰明远远听不见两人说了什麽,只见月娘拿了铜子儿想买花,他又暗道不好,她那铜钱,要是刚好拣了个润元幻的,岂不正好让紫鸢识破了。他起咒在手,只消一不对劲,便上前救人,又暗暗期望她那铜钱别露了馅。

紫鸢见栀月铜钱一出,又笑了笑,道:「那麽姊姊随意拣几个,免得你过意不去。」

月娘先前卖画有些不多的收入,澈然也知她不喜欢使他的银子,便拐个弯带给她实物用品,後来仆从又带来不少东西,她无须再添什麽民生,便还有些自己的积蓄。

紫鸢收下几个铜钱,於是也并没有异状,但她仍然谨慎地在剩余的铜钱上落了咒。又将一盆海棠递给了月娘。

「这…。」

「你要喜欢姊姊这处的花,偶尔替姊姊画几幅花儿来,我拿来妆点这门面还挺优雅。」

月娘听了,欣然道:「当然好。」她说着,望了望四处,却不见澈然,心里一奇。

「妹妹找人麽?」紫鸢又好奇的打量她来。

「对…,对,姊姊,我不能耽搁了,改日再来瞧瞧您的花」她连忙作别紫鸢,一家店铺挨着一家找着。

寰明见紫鸢收了铜钱,倒没有什麽动静,心头松了口气,一幻影到月娘前头不远处,赶紧换回澈然面貌,买了几个桂花饼。

「月儿。」寰明见了她正左顾右盼寻着他,面上递了一笑,向她招了招手,道:「这里。」

「澈然。」月娘闻声,忙转往他这处来。她松了口气道:「还想你怎麽一转眼就不见了。」

「我刚瞧见这桂花饼香,你应该喜欢,趁人少了些,赶紧过来,我应该先和你说一声…。」

「没事。」月娘甜甜一笑,举了那花凑到寰明前头道:「你瞧…,这花好漂亮。」

寰明瞧着那花只一脸提防,偷偷张望四处,见了个衣衫褴褛缩在巷子边的小姑娘,他连忙应声一笑,道:「你净爱这些花花草草。走吧,我们再往前走走。」

他说着,不知不觉,将月娘往小姑娘那处带,又将那桂花饼晃在手上。

果不其然两人一走到距离小姑娘不远处,她一双眼睛望来,吞了吞涎。

心细的月娘自然瞧见了,她忙拉了拉寰明,道:「澈然,那个小姑娘…好像很饿。我们这饼,给她好麽?」

「当然好。」寰明说着,将饼给了月娘,月娘几步凑上前,拿了几个饼俯身递给小姑娘道:「小妹妹,你饿了麽?这饼给你吧。」

恒安城的小姑娘,还挺机灵,犹豫的接了饼,诺诺说了声谢谢,忽然哭了起来。

「怎…怎麽哭了。」寰明见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,忙道:「小姑娘你别哭啊,你…你瞧这大姊姊这处有漂亮的花,不…不然送你吧。女孩儿喜欢这花吧。」小姑娘瞧了一眼,只哭得更凶了。

寰明似乎一楞,连忙将另一盆花也递给她。

月娘瞧了那小姑娘一眼,掏了几个铜钱递在她手中,道:「别哭了。」

小姑娘见了轻轻道声谢谢,转成抽抽答答的泣声。

月娘从前在春里流芳,对这等小伎俩也见怪不怪,她想,都是可怜人家。

那花,寰明既说要送,她也不好再讨回来。寰明也怕她讨回来,拉了拉道:「走吧。」

紫鸢给的东西,可半点不能带回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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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,这首大家熟了,但还是想把它写进来:P

苏轼 江城子(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)
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不思量,自难忘。

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

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

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

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岗。